5姐妹花 双飞
英文的副词形式对中语为害尚不权贵,但曾经经运行了。举例这样的句子:
他苦心孤诣地想出一套好主义来。
真挚匪面命之肠劝了他半天。
全球忙里偷旷地居然大唱其民歌。
「苦」字发轫的三句谚语,本来都是动词,套上副词语尾的「地」就降为副词了。这样一来,著述仍然瓦解,文法上却主客分明,太讲隶属的干系,有点痴呆。若把「地」一律删去,代以逗点,不但不错解脱这主客的干系,口吻也会生动一些。
有时这样的洋化副词词组太长,举例「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照旧去赴了约」,就更应把「地」删掉,代之以逗点,使句法松松筋骨。现时最滥的副词是「得手地」。有一次我不该为入学试出了这样一个作文题目:〈国父寿辰的感念〉,恶果十个考生里至少有六个都说:「国父孙中山先生得手地推翻了满清。」这副词「得手地」在此毫无兴味,因为既然推而翻之,就是得手了,何待类似。同理,「得手地发明了相对论」、「得手地泳渡了直布罗陀海峡」也都是饶舌之说。寰宇万事,凡作念到的都要加上「得手地」,岂不累东谈主?
6
口语文一用到刻画词,似乎就离不开「的」,简直无「的」不成句了。在口语文里,这「的」字成了刻画词除不掉的尾巴,至少会出现时这些局面:
好的,好的,我就来。是的,没问题。
快来看这壮丽的落日!
你的笔干了,先用我的笔吧。
也像西湖的有里外湖一样,丽芒分为大湖小湖两部分。
他诚然是别有全心的。你不去是对的。
心爱用「的」或者无力拒「的」之东谈主,也许还有更多的局面要偏劳这全能「的」字。我说「偏劳」,因为在英文里,刻画词常用的语尾有-tive, -able, -ical, -ous等多种,不像在中语里全由「的」来担任。英词句子里时常连用几个刻画词,但因语尾变化颇大,不会落入当天中语的公式。举例雪莱的句子:
姪子物語An old, mad, blind, despised, and dying king──
一连五个刻画词,直译过来,就成了:
一位朽迈的、豪恣的、盲眼的、被东谈主轻佻的、孔殷的帝王──
一遭遇刻画词,就不假念念索,交给「的」去组织,恰是流行的口语文是以僵化的原因。口语文是以啰嗦而心虚,虚字太多是一大原因,而用得最滥的虚字恰是「的」。学会少用「的」字之谈,只怕是口语文作者的第一课吧。其实很多名作者在这方面都很爽脆,且举数例为证:
(一) 蟾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,高处丛生的灌木,落下错乱的斑驳的黑影,峭楞楞如鬼一般;弯弯的杨柳的疏淡的倩影,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。
(二) 临了的鸽群……也许是误认这迷蒙的阴事的太空为夜色的来袭,或是也预猜测风雨的将至,遂过早地飞回它们和蔼的木舍。
(三) 白色的鸭也似有少量浮夸了,有不洁的神采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心焦的叫声。
第一句的「错乱的斑驳的黑影」和「弯弯的杨柳的疏淡的倩影」,都是单调而生硬的重迭。用这样多「的」,真有必要吗?为什么弗成说「错乱而斑驳」呢?背面半句的甘愿本是「弯弯的杨柳投下疏淡的倩影」,却不分档次,连用三个「的」,读者很当然会分红「弯弯的、杨柳的、疏淡的、倩影」。第二句至少不错免却三个「的」。就是把「迷蒙的阴事的太空」改成「迷蒙而阴事的太空」,再把「夜色的来袭」和「风雨的将至」改成「夜色来袭」、「风雨将至」。前文说过,中语好用短句,英文好用名词,尤其是概括名词。「夜色来袭」多么有劲,「夜色的来袭」就松软下来了。最差的该是第三句了。「白色的鸭」跟「白鸭」有什么不同呢?「有不洁的神采的都市的河沟」,乱用「的」字,最是惑东谈主。此句甘愿应是「神采不洁的都市河沟」(本可简化为)「都市的脏河沟」,但读者相通会念成「有不洁的、神采的、都市的、河沟」。
现时的刻画词又有了新的项目,那即是用学术面庞的概括名词来打扮。再举数例为证:
这是难度很高的妙技。
他不愧为珍爱型的东谈主。
太专科性的字眼只怕查不到吧。
「难度很高的」是什么谎言呢?甘愿不就是「很难的」吗?同理,「珍爱型的东谈主」就是「珍爱的东谈主」;「太专科性的字眼」就是「太专诚的字眼」。到概括名词里去兜了一圈转头,门面像是堂皇了,实验仍是糊涂的。
刻画词或修饰语 (modifier) 不错放在名词之前,谓之前饰,也不错跟在名词之后,谓之后饰。法文通常后饰,举例纪德的作品 La Symphonie pastorale与 Les Nourrituresterrestres,刻画词都跟在名词之后;若译成英文,举例 The Pastoral Symphony,即是前饰了。中语译为「郊酬酢响乐」,亦然前饰。
英文的刻画词照例是前饰,举例前引雪莱的诗句,但有时也不错后饰,举例雪莱的另一诗句:One too like thee–tameless, and swift, and proud 。至于刻画词片或子句,则通常后饰,举例:man of action, I saw a man who looked like your brother。(※英:此例极佳,请刺目!)
现时的口语文,不知何以,简直一律前饰,似乎不懂后饰之谈。举例前引的英词句,若用中语来说,一般东谈主会不假念念索说成:「我见到一个长得像你昆季的男东谈主。」却很少东谈主会说:「我见到一个男东谈主,长得像你昆季。」如果句短,前饰也无所谓。如果句长,前饰就太生硬了。举例底下这句:「我见到一个长得像你昆季言语也有点像他的生分男东谈主。」就冗长得末大不掉了。要是改为后饰,就当然得多:「我见到一个生分男东谈主,长得像你昆季,言语也有点像他。」其实文言文的句子通常是后饰的,举例司马迁写项羽与李广的这两句:
籍长八尺余,力能扛鼎,材干过东谈主。
广为东谈主长,猿臂,其善射亦天性也。
这两句在现代口语文里,很可能变成:
项籍是一个身高八尺,力能扛鼎,同期材干过东谈主的汉子。
李广是一个高个子,手臂长得偶然猿臂,天性就会射箭的东谈主。
后饰句不错一皆加下去,虽长而不失当然,富于弹性。前饰句以名词压底,一长了,就显得拖累,焦炙,不堪使命。是昔时饰句是关闭句,后饰句是怒放句。
7
动词是英文文法的黑白之地,若干纠纷,都是动词惹出来的。英文时态的变化,比起其它欧洲语文来,毕竟单纯得多。要是西班牙文,一个动词就会变出七十八种时态。
中语的名词不分单复与阴阳,动词也不变时态,不知省了若干忙碌。(阿房宫赋) 的句子:「秦东谈主不暇自哀,此后东谈主哀之。后东谈主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东谈主而复哀后东谈主也。」就这样一个「哀」字,若用西文来说,真不知要玩出若干项目来。
中语本无时态变化,是以在这方面幸亏免于洋化。中国文化这样精妙,中语诚然不会拙于辞别技术之先后。散文里说:「东谈主之将死,其言也善」;「商量不决,而兵已渡河。」诗里说:「已凉天气未寒时」。这内部的时态够瓦解的了。苏轼的七绝:「荷尽已无擎雨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。一年好景君须记,最是橙黄橘绿时。」内部的时序,有已逝,有将逝,更有正在发生,区别得准确而细致。
中语的动词既然未便洋化,一般东谈主最多也只可写出「咱们将要运行比赛了」之类的句子,问题并不严重。动词洋化的危急另有两头:一是单纯动词分解为「弱动词+概括名词」的复合动词,前文曾经说过。不说「一架客机失事,死了九十八东谈主」,却说「一架客机失事,形成九十八东谈主死字」,的确是间接作态。
另一端是摄取被迫词口吻。但凡及物动词,莫不发于施者而及于受者。是以用及物动词发扬一件事,不出下列三种方式:
(一) 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。
(二) 新大陆被哥伦布发现了。
(三) 新大陆被发现了。
第一句施者作念主词,乃主动口吻。第二句受者作念主词,乃被迫口吻。第三句仍是受者作念主词,仍是被迫,却不见施者。这三种句子在英文里都很大宗,但在中语里却以第一种最常见,第二、第三种就少得多。第三种在中语里常变成主动口吻,举例「糖都吃光了」,「戏看结束」,「稿写了一半」,「钱曾经用了」。
现时洋化的趋势,是在本来不错用主动口吻的局面改用被迫口吻。请看下列的例句:
(一) 我不会被你这句话吓倒。
(二) 他被怀疑偷东西。
(三) 他这倡导不被东谈主们接受。
(四) 他被升为营长。
(五) 他不被准许入学。
这些话都失之生硬,违背了中语的生态。其实,咱们尽可规复为主动口吻如下:
(一) 你这句话吓不倒我。
(二) 他有偷东西的嫌疑。
(三) 他这倡导全球都不接受。
(四) 他升为营长。
(五) 他未获准入学。
相通,「他被选为议长」不如「他当选为议长」。「他被指出很多不实」也不如「有东谈主指出他很多不实」。「他常被询及该案的真相」也不如「常有东谈主问起他该案的真相」。
现时中语的被迫口吻有两个弊端。一个是用生硬的被迫口吻来取代当然的主动口吻。另一个是千人一面只会用「被」字,似乎因为它发音近于英文的 by,却不明从「遭灾」到「遭灾」,从「挨打」到「牵连」,从「轻东谈主开辟」到「为世所重」,可用的字还有很多,不必套一个公式。
8
中语的洋化有重有轻,有暗有明,但其规模愈益扩大,其形势愈益昭着,颇有加快之势。以上仅就名词、贯穿词、介词、副词、刻画词、动词等洋化之病稍加分析,但愿读者能举一反三,知所重视。
常有乐不雅的东谈主士说,语言是活的,有如河流,弗成阻其前进,所谓洋化乃势必趋势。语言诚然是活的,但应该活得健康,不应带病延年。至于河流的譬如,也弗成忘了两岸,不然泛滥也会成灾。洋化的趋势诚然也无可幸免,但不宜太快、太甚,应该截长补短,而非以短害长。
颇有时尚作者不以杞东谈主之忧为然,以为坚执中语的旧例,会妨碍作者的革命。这句话我相配戚然,因为我亦然「过来东谈主」了。「语法岂为我辈而设哉!」诗东谈主本有越界的解放。我在本文强调中语的生态,原为一般写稿说法,意外要领文体的创作。时尚作者大可宽心去追赶缪念念,无谓跌脚绊手,作语法之奴。
不外有少量不可不知。中语发展了好几千年,从清通到崇高,自有千锤百真金不怕火的一套常态。谁要是不知常态为何物而贸然自重为求变,其恶果也许仅仅献拙,而非生巧。变化之妙,要有常态烘托才显得出来。一朝常态不存,余下的仅仅乱,不是变了。
(辑自《明报月刊》1987年10月号)
(开首:CATTI熟谙尊府与资讯姐妹花 双飞,剪辑:Helen)